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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成親四個月,連暨總共回了兩趟家。一次是成親當日,一次是後院事兒鬧騰得過火,高牆大院都攔不住,流言蜚語長了腳似地往外傳。
裴遠山為此笑他,說老夫少妻也不盡然是好事。這不,梨花在被窩裡能壓得住海棠,海棠卻壓不住院里的花草雜樹。惹得他一個成了婚的男人還得見天兒地兩頭跑,去內院替嬌妻坐鎮殺下人威風。
平白吃了兄弟這麼一通帶葷含貶的戲謔,連暨的心情算不上好。入府的時候三寶來接他的馬鞭都遭了記眼刀,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瑟瑟地跟著人進了內院。
先來告狀的是劉媽媽,老婦人年近半百,倒是耳聰目明,得了消息將他堵在正廳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唱曲兒似地捻著三兩句話顛來倒去,直聽得他劍眉微蹙,實在是受不了旁人耗了這麼老半天還說不到正頭上。
忍了半盞茶,好賴是聽了個大概。原是謝泠前日傍晚去舒園散步消食,行到月門下那叢湘妃竹旁時不曾細察,竟被突然躥出的野蛇給咬了一口,當即嚇壞了眾人。好在是大夫診了說蛇沒毒,吃點葯也就沒事了。
當家主母在自己園子里散個步就被蛇給咬了,這事可大可小。當天夜裡謝泠的貼身女使雲鶯就張羅著使人去把那叢竹子給砍了,並要在各個屋舍前後撒上雄黃驅蛇。
劉媽媽一聽不樂意了,提著裙角噔噔噔過來攔:「我家姑娘生前最愛這湘妃竹,好容易養了這麼些年。你家主子一個受驚就給砍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劉媽媽素來仗著自己是府里老人,將派頭擺得比旁人都高些。雲鶯牢記自己主子的吩咐,好脾氣地同人解釋:「劉媽媽,這不單單是因為傷了夫人要砍竹子。您瞧這府里上下也有幾十口子人,萬一哪天又有誰給碰上了怎麼辦?所幸夫人這回運道好,蛇是無毒的,可誰能保證下回呢?」
「哼!你個丫頭片子不要拿這話來塞我的嘴!咱們府里這叢竹子長了多少年了?還沒見誰在這兒被蛇咬了的。你家主子自己不當心遭了蛇,反倒怪竹子。按你說,難道吃飯撐死了還怪地太肥?」
「劉媽媽,您這麼說可就是不講理了。」
雲鶯氣得不行,這老婦人自從姑娘嫁進府里就明裡暗裡使了不少絆子,姑娘都一直忍著。可今日這老婆子話說得實在難聽,天底下哪有人平白無故被蛇咬了一口還得去找自己毛病的?她話里話外分明是在說姑娘自個兒有問題!
泥人也有三分脾氣呢!就這麼叫一個下人三兩句搓圓捏扁,以後主母的話還有誰聽?雲鶯憤懣不已,正要張口回敬這老婆子幾句,卻冷不防聽得身後輕然一聲笑,接著便是謝泠那清凌凌的話音傳來。
「劉媽媽這話聽得倒是有意思極了。按你這理來說,若是人家過來扇你一巴掌,劉媽媽也得先怪自己皮癢,是也不是?」
謝泠聲音清潤,話音也柔。說出的話卻是綿里藏針,激得劉媽媽臉皮漲得紫紅,嘴皮子翕動兩下,到底不敢回聲。
劉媽媽啞了火,事兒便到此告一段落。雲鶯扶著自家主子往回走,瞧著人麵皮都還是白得嚇人,就忍不住嘀咕:「都說了這事奴婢辦得了,您還這麼折騰自個兒作甚?」
「是我心裡慌,沉不住氣。」
謝泠好笑,抬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雲鶯做得很好。」
小姑娘聞言眼睛一亮,咧嘴沖人笑了。主僕二人慢悠悠回了崇園,睡了一覺到天亮,就聽見府里流言四起,明裡暗裡傳謝泠善妒,容不得前人。才裝了幾個月的柔順端莊就現了真面目,大張旗鼓地要把先前王氏的東西都給折騰沒了。
急得雲鶯衝進屋裡跟人告狀。
謝泠倒是不氣,面色如常地把湯藥喝了,才淡淡回一句:「管天管地,管不了旁人一張嘴。左右不過兩張皮,邊說邊移,你只當沒聽到就是了。」
話是這樣說,但這事兒卻越傳越離譜。等傳到連暨耳朵里時,就已經變成了謝泠容不得前人王氏一星半點,苛待她的舊仆,看不慣她住的屋舍園子,甚至連本書都要燒了才算乾淨。
2
劉媽媽這邊戲都唱完了近小刻鐘,另一主角謝泠這才緩緩登場。
連暨端坐在正廳,聞聲抬眼看了下謝泠。這小姑娘倒是沉得住氣,人家三招六式都演完了她這邊才將將擺擂台,是吃定了自己會幫她?
卻不想人一進來是先給自己倒茶,素手纖纖端的一盞色翠香幽的明前茶:「將軍在外勞心勞力,回到府里本該是要好生歇息的。卻不成想劉媽媽挂念大人之心甚於妾身,趕著也要來同您說話,倒是令妾身自愧弗如了。」
嘴皮子功夫倒是不差,就是事兒辦得不怎麼樣,外頭話都傳得那麼難聽了也不見有什麼作為。
連暨肅著張臉接過茶盞,淺淺啜一口,語氣平淡:「不過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罷了。」
蓋上杯蓋,眼神往人裙角一掃:「蛇咬傷的還疼么?」
「謝大人掛懷,吃了些葯,不大疼了。」
謝泠回話的同時雙手接過連暨喝剩的茶杯:「將軍這次回來幾天?」
幾天?
連暨挑眉,這是要他留下幫忙的意思了?一個劉媽媽就給她整治成了這樣,到底年輕辦不了事。
劉媽媽早在連暨說那句不著邊際的時候就曉得自個兒怕是觸了霉頭了,她不傻,曉得事由出在自己身上,槍打出頭鳥。且連暨見了人也只好聲好氣地問說傷口疼不疼,這會子又聽得謝泠出言挽留連暨,當下心裡便一咯噔,撲通就跪了下來。
「將軍,夫人!老奴也是一時糊塗才聽人唆擺,做了錯事!還請將軍和夫人給老奴一個機會!」
「劉媽媽這是說哪的話?你在府里多年向來盡職盡責,哪裡做錯了事?」
謝泠滿眼詫異,捻著帕子轉向連暨,一張小臉上情真意切地寫滿了焦急和不解:「將軍,劉媽媽到底是犯了什麼錯?」
原是在這兒等著呢。既要拉他下水,又不願髒了自己,小姑娘存了這麼些個彎彎繞的心思,倒是不怕自己不買賬。
偏生不叫她如意,住在一個屋檐下的,憑什麼叫他一個做惡人:「我這幾日聽說,你在家清理了不少東西。」
不等人回答,就又接著道:「還說你容不下劉媽媽這一干舊仆,想著法子要打發了出去。」
燙手山芋踢皮球似地滾回到謝泠手裡,她卻低頭不言,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卻是看向劉媽媽,盈盈一雙眼裡泫然欲泣:「劉媽媽原是這樣看我的?這幾個月來您一直悉心教我操持府中諸事,我原還想著過些日子提您做個管事大娘子的,怎麼就叫外頭傳成這個樣子了?」
真是一出好戲。
要不是自家在演,連暨當下怕是要笑出聲。劉媽媽那廂被謝泠這話一激,也曉得是時候吐點東西出來,不然自己還真脫不了干係。
當下也顧不得體面,咚咚幾個響頭磕得砰砰響:「是王家二夫人給老奴出的主意,說將軍是個顧念舊情的人,一時半會對謝娘子生不出什麼情意。要是能把握住機會煽點火,就可以想辦法再把王家旁的姑娘抬進來,好歹……好歹……奴才從前也是王家出來的,以後也能搭著掙個體面。」
一句顧念舊情叫坐著的兩人都默了片刻。連暨不著痕迹地看了眼神色平靜的謝泠,倒是明白了為什麼這小姑娘非要把事情鬧得這樣大,叫自己不得不回來一趟剎住流言。
一是這後頭的王家她不好動,也沒由頭動。劉媽媽不過是個小嘍啰,在她這裡鬧破天也就是個內院管束不嚴,扯不動後頭的王家,她沒那麼大的手勁。
二是要看看他的態度。一個男人顧念舊情是好是壞都在一念之間,謝泠摸不准他的脈,索性就不去猜,把事兒捅破了給攤到人面前,任他怎麼選,再走下一步。
3
劉媽媽被三寶他們拉走後,夫妻兩個坐在正廳里半天相對無言。
謝泠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心裡幽幽地嘆了口氣。
世上絕大多數的男人都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心思複雜,他們想要的女人大都是美麗且愚蠢,嬌弱而天真,給個金籠子就能開心地天天對著他一個人唱歌。
她很努力地去做這麼個淺薄又普通的女人,但事實證明她做不到,或許是因為她太年輕,總還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連暨是個聰明人,從她進正廳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也罷,夫妻嘛,至親至疏。她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憧憬過舉案齊眉的和樂日子,哪曉得連暨才呆了四天就跑得沒影,留她一個人在府里斗天斗地斗小鬼,實在是又煩又累。她是年紀小,但又不是蠢,被人這麼晾著還勞心勞力,那不是自找苦吃。
索性不裝了,正所謂最好的偽裝就是誠實。
心念至此,謝泠倒是坦然了些。好容易鼓起勇氣抬頭看向連暨時,卻發現那人好像一直在看自己。
「你頭上戴的,還是出嫁時家裡給你備的嫁妝?」
抬手摸了摸,觸感溫潤,是只祥雲紋飾的青玉簪,點點頭:「嗯,是阿娘給我備的簪子。」
「府里的管家對牌既然給了你,裡頭的東西就都是你的,看中什麼自己取就是了。」
連暨說著從椅中站將起來,八尺高的體格健朗勁瘦,寬肩窄腰壓迫感十足:「我稍後會叫彭卓把王氏的嫁妝都清理出來,明日如數送還至王府。」
「後院的事,我只管這一次。」
人行到門前,回頭深深地看了謝泠一眼:「我這次會在府里待到月中。」
謝泠住的崇園有顆枇杷樹。
雲鶯打從枇杷坐果時就在憧憬成熟的那天。主僕兩個甚至想好了吃不完怎麼把果子做成蜜餞,但連暨沒給她們這個機會。
晚上用膳后,謝泠給他端了盤枇杷。金燦燦的果兒飽滿清甜,連暨吃了泰半,最後大手一揮:「給裴遠山他們幾個也送點過去。」
三寶照燈上樹清了果子,挨個送去。滿樹黃澄澄霎時就成了綠油油,剩下幾顆半青不黃的,酸得雲鶯直皺眉。
「夜間看書傷眼。」
連暨看向披髮端坐在案邊的謝泠,語氣有些低沉:「還是說你只在我在的時候看?」
這人。
謝泠臉有些紅,背著人將書合上,轉而抬手去梳腦後的頭髮。自天氣轉熱后,她便喜歡沐浴后在窗邊晾頭髮,順便看一下書。今夜的風格外惱人,就這麼會兒功夫,頭髮竟也吹乾了。
正四下摸索髮帶要紮起來,就聞得一陣腳步聲,常年握刀舞劍的手紮起頭髮來有些笨拙,好幾次都從發上滑落,還順帶下她幾縷青絲。
但連暨向來不輕易服輸,幾個來回后勉強收攏了謝泠一頭瀑布似地黑髮,手也順理成章地撫上了肩頭:「很晚了,安置吧。」
翌日晨間謝泠起得比平時都要晚些。連暨一貫早起,在院里練完拳腳剛踏進房門,就聽見雲鶯那個丫頭在喊謝泠起床:「將軍還在府里呢,得起了。姑娘要賴床也得等將軍走了再說啊!」
好一對卸磨殺驢的主僕。
連暨冷哼一聲,故意朝裡頭高聲問了句:「用朝食了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
謝泠一臉怨念地爬起來,任由雲鶯拎著自己去洗漱。等她梳妝完畢,那廂連暨已經吃完了。一大碗粳米粥喝得精光,白胖兩隻包子也消滅殆盡。人倒是沒走,老神在在坐在桌前,看她小雞啄米似地吃那碗餛飩。
謝泠祖籍湘州,父輩生在魚米之鄉,吃慣了這湯湯水水的小食,且嗜辣如命。鮮肉餛飩上明晃晃紅彤彤的一層辣椒看得連暨眉頭不由緊蹙:「朝食過於辛辣,於腸胃不宜。」
這會兒又成大夫了。
謝泠乖覺放下湯匙去喝小米粥,兩人相處時間雖然不長,謝泠卻也摸到了點兒同連暨相處的門道來。這人許是發號施令慣了,不喜旁人違逆,卻也不是剛愎自用死心眼的主兒。在她這兒,只要順著他的話音做到五六分,也就過得去了。
好容易吃完飯,丫鬟僕役撤了杯碗盤碟,這偌大的屋子裡就又只剩夫婦二人靜默相對了。謝泠低頭,指尖細細地摩挲著袖口的滾邊,心裡鼓噪得厲害。
這人啊,真是奇怪,黑燈瞎火里再親密的事都做得了,到白日里卻連一個簡單的四目相對都做不到。
那廂連暨似是也覺得屋內有些沉悶尷尬,右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低低咳了一聲:「啟州城外有個洮澤湖,每年開春后繁花不斷,景色秀麗,有不少人前去賞玩。今日恰巧有個游會,咱們要不去湊個熱鬧?」
4
連暨原意是叫謝泠乘馬車去的。
他潛意識裡覺得南方女子嬌嬌弱弱,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斷然是不會騎馬的。可謝泠不言不語的,湊到跟前拍著冬青的脖子望向自己:「我可以騎它嗎?」
當然不能說不。謝泠是有備而來的,棄了繁複華麗的長裙,一身乾淨利落的鵝黃騎裝,黃鶯兒似地翻身上了馬。
連暨一開始還不放心,替她拉著韁繩,這人倒也規矩,打直身子一夾馬腹繞地走了兩圈。
連暨瞧出了些門道,索性放開了手讓人跑。謝泠揚鞭縱馬,生生繞著院子跑了一個大圈才停下,鬢髮微亂,雙頰飛霞,勒著韁繩居高臨下看著連暨,一雙眼睛亮得發光。
倒真是叫人意外。
是因著景桓帝的一道聖旨,才促成了這樁北方武將與南方世家的聯姻。人也選得刁鑽,謝家在湘州是有自己書院的,家主謝銘無意致仕,一心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膝下子孫眾多,謝泠卻只是他收養的一介孤女,不沾血親。
而連暨呢?他是有祖蔭功名在身的侯府世子,父母早亡,彼時他年紀尚幼,由二叔暫代爵位,到後來就是老生常談的兄弟鬩牆,枉顧親情為利反目,他一個身量半大的小少年如何能抵得住?好在外祖有些門道,替他指了條明路,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好些年,才在京里有了些個名號。
兩人一南一北,八竿子都打不著一塊兒。成親當日才算見了第一回,連暨先頭是娶過妻的,倒也沒什麼生澀緊張,謝泠卻是頭一回。
她是貌美世家小姐,談婚嫁時,卻被指婚給個喪妻將軍做繼室
紅燭鞭炮熱鬧完,新郎官一掀蓋頭,露出張秀麗驚惶的小姑娘臉蛋兒,身量纖細好似湖畔柳,綿綿軟軟一隻小羊羔,叫他生生下不去嘴。
裴遠山笑他枉擔虛名,前後也成過兩次婚的人了,怎麼就下不去手。下不了手也就罷了,還臨陣脫逃甩下媳婦兒跑到西碭關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這要是按軍規不來個百十大板都解決不了。
兩人騎馬去了城郊。啟州離西碭關近百十里地,連暨難得回來一次,這回本是想著把府里諸事處理完了,照舊把謝泠放在啟州,隨她怎麼折騰,現下卻改了想法。
這回整個西碭關同他關係親近的軍官郎將都陸陸續續都回了啟州,這會子去洮澤湖是真真切切地熱鬧,放眼望去都是熟人。
「小嫂子!」
隔老遠就有人瞧見了連暨,牽著馬興沖沖地過來,見著謝泠下馬的身形利落乾脆,眉梢一挑,亮著嗓子沖人喊了一句。
謝泠到底有些臉紅,微微福身應過,就被連暨拉住了手往前頭帶:「女眷都在那邊,我帶你過去認認臉,日後也都要打交道的。」
謝泠跟著裴遠山的夫人張瑞芝認了一圈,好歹是把人和臉對上號了,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了她們各自夫家的軍銜。
「夫人今日既來了,是也準備好了要同將軍一塊兒去昌州啦?」
胡夫人心直口快,同謝泠三兩句就打開了話匣子,孰料這話一出,周圍人紛紛沒了聲響。這才思忖自己說錯了話,將要打哈哈遮掩過去,就聽得謝泠坦然一笑,不緊不慢答道:「這得聽將軍的意思,他要我到哪兒,我便替他在哪兒守著。」
連暨是在回程的路上告訴謝泠,要她備好行李,這個月底同啟州的軍屬一道動身去往昌州。謝泠應倒是應了,只神色怏怏,勒緊了韁繩一夾馬腹,鞭子甩得破風響,得得跑他前頭去了。
這是願還是不願?或許她到底還是不樂意同自己過這種風餐露宿輾轉流離的日子罷。連暨想著眉頭也不自覺打皺,他原以為謝泠同那王氏是不一樣的。
5
晚間二人共桌吃飯時氣氛又再度冷凝。雙方都不再有眼神或肢體上的接觸,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雲鶯悄摸聲兒過來問要不要準備連暨的浴湯,只得了謝泠一句:「我怎管得了他?你自去問罷!」
雲鶯性子雖直,卻也不傻,得了這軟釘子便也不做聲,只管自己主子的那堆事兒。這廂洗得差不離了,那邊卻突然闖進來,也不做聲,大剌剌繞過屏風進去,嚇得裡頭人一聲驚叫,把外頭的雲鶯聽得心裡直打鼓,耳朵都快貼窗戶上去聽裡頭動靜。
「你在生氣?」
連暨還算規矩,沒有欺得太近,就站在屏風邊上看著泡在水裡的謝泠:「是因為不想去昌州?」
謝泠沒回他,這人簡直就是個土匪!什麼侯府世子,哪有這樣說進就進女子浴房的!惱人的是換下的衣物早被雲鶯收走了,要穿的卻又還在遠遠夠不著的衣架上。現在她光溜溜囫圇個兒地對著連暨,有氣也發不出來。
「你要是不願意,就還留在啟州。」連暨見人不回答,心裡也有了成算:「王家在啟州根基太深,你要多留心。我先前顧不得許多,府里的一應事務都交給彭卓兩口子打理著。劉媽媽也送去了王氏的莊上,往後不會再給你使什麼絆子了。」
「還有,你要是…………」
「將軍覺得我是什麼?」
謝泠本不願與他糾纏這些,可這人實在太迂太自以為是:「謝泠雖嫁入連家,卻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將軍初時見我不如意,便可一去了之。而後又裝作無事人般歸家,萬事藏於心頭,只臨了告知一句,卻是將我置於何地?」
這小姑娘脾氣還挺大。
連暨看人半坐在浴桶里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小臉不知是因著水汽還是憤怒蒸得通紅,心覺自己先頭是想錯了。但又著實拉不下臉來同一個小丫頭認錯,便撿了當頭那一問回她:「我當你是我夫人。」
「哪有事事由旁人傳話才曉得的夫人。」
謝泠背過身去撈散落的頭髮:「將軍既然覺得女人是麻煩,那又為何要娶我呢?」
連暨低頭,他確然是這樣覺得的。先頭的王氏與自己成親四年,兩人生活一直少有和順的時候。一開始是王氏嫌他碌碌無為,而後有了功名,又怨他常年不歸,直至病重,她都是含恨帶怨的怪他恨他,卻從不曾好好同他心平氣和地說過一次。
所以遇到這麼個小妻子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爾後發現反抗無用時,他便選了最省事,也最絕情的做法,將她獨自留在啟州,自己則遙遙作壁上觀。
連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謝泠若是省事聽話,他便另做打算。若是同先頭的王氏一般無二,那便就將她困在那宅子里造作罷,就當養了只脾氣不好的家雀兒。
可誰能想到這隻家雀兒這樣不同。聰明,率直,要的乾脆利落,氣得明明白白。
連暨覺得自己真是虛長謝泠八歲,年近而立的大男人被個泡在浴桶里的小姑娘懟得啞口無言,但歸根究底是他娶了人家,該做的事都做過了,卻還想著當甩手掌柜,獨自清凈。
嘆了口氣,起身替人把衣服拿過來:「原是我不是,還請夫人不計前嫌。」
兩人經此一遭,倒比之前好多了。謝泠條理分明地將行李都拾掇好了,先送了連暨出發,而後才慢慢悠悠地跟著城裡一干軍屬去往昌州。
雲鶯嘴饞,臨行前去糕餅鋪子買了一堆零嘴,在車上窸窸窣窣老鼠似地吃個不停。謝泠也不說她,坐得累了也順手捻顆梅子來吃,這廂嘴裡才嘗得些許滋味,就聽得那丫頭石破天驚地問了一句:「姑娘,你喜歡將軍么?」
謝泠差點沒被嘴裡那顆梅子核兒給噎死,嗆咳了好幾句才把氣捋順,眼淚都快逼出來了:「你平白無故地問這個作甚?」
6
「府里的彭大娘子說,所謂夫唱婦隨,就是喜歡才跟著走哪到哪。」
雲鶯說著又捻了塊糕餅往嘴裡塞:「姑娘你收拾行李跟將軍走的時候,彭大娘子可高興了。說將軍這麼些年都是一個人來去,府里人再多也只是個落腳的地兒,這回有你跟著,那可就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呢?
謝泠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這些日子也只是憑著印象里的夫妻之道來同連暨相處。不願做啟州連府里困囿一生的金絲雀,才想方設法把連暨招回來。而後發生的種種好像都在她意料之中,卻又好像超出了控制。
連暨他是成過親的,且年長自己八歲,世事練達,功名在身。對著這樣一個人,自己難免會有些底氣不足,一開始也的確如此。可後來卻不知怎的,自己就忘記了偽裝和矜持,開始在他面前不設防,甚至還發起了脾氣。
或許是他沒那麼壞罷。雖然潛意識裡把女人當做安撫內宅的工具,卻也沒有因為她的偷懶和小心思而問責,甚至在自己的詰問之下也會心生愧疚。這輩子到底是走到這兒了,她與他都沒得選擇,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好好過呢?
至於喜不喜歡,倒真沒那麼重要。
謝泠自覺想得通透,便也不拘泥這點子兒女情長。祖父謝銘曾在她少時教過一篇古詩,裡頭言辭犀利地指出了男子和女子陷入情愛之後截然不同的兩個境地。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自覺不會將自己陷入般境地,料想連暨也不會。
他們都是太過理智的人。而人太過理智,就會削弱愛人的能力。
抵達昌州時已近五月,天氣眼可見地熱起來。連暨只在眾人進城時過來接了,帶著人馬把大小行李都給搬進了他粗整過的院子裡頭,連頓正經飯都沒同謝泠吃就走了,來去如風,真真是忙得沒影。
謝泠也顧不上這些。她沒來昌州之前就打聽過這方的地理位置,交通經濟和風土人情。昌州三面環山,一面繞江,山高水長,又將將處在大安與闍烏的交界處,多年來雖不說動亂連綿,小的騷動摩擦是免不了的。
因此一直以來,昌州都算得上是個「不毛之地」,地廣人稀,交通閉塞,再加上外敵騷亂不斷,以往都是朝中不大受待見的官員才被分配到這兒。
所以連暨這是不「受寵」了嗎?
謝泠一邊懷著這樣的疑慮,一邊規整連暨塞給她的院子。
收拾了大半個月,謝泠才把院子大概整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三進的大院子,房屋休整得差不多了后,邊角空出的地兒也都被謝泠叫人給種上了花草果蔬。天高皇帝遠的,交通也不便利,要吃什麼用什麼,還是自己家有最方便。
連暨歸家時就看到謝泠正指揮著底下人把新買的葡萄老樁給種上,架子都搭好了,看樣子氣勢十足。
揚手把鞭子扔給三寶,走過去問:「怎麼不種花?」
「花又不能吃。」
謝泠回身看他:「等長起來了,葡萄藤葉鋪滿架子也好看的。」
「你說了算。」
連暨拉著人往屋裡頭去:「餓了,家裡備了吃的沒?」
家主餓了,自然是有吃的。謝泠將最後一道干筍老鴨湯端上來時,連暨已經吃了三碗飯,勉強又舀了半碗湯喝下肚,就要去沐浴睡覺。
看來是真累了。
7
不過傍晚,謝泠就知道連暨為什麼會這麼累了。
連暨這廂才睡著,那邊大門的門檻就快要被人給踏破了。
其實自謝泠搬進來之後,拜客的帖子就沒斷過,她拿著休整院子的借口一一婉拒了也就作罷。可連暨回來的消息傳出去之後,這訪客就肉眼可見地增多了,甚至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先頭的借口壓根勸不退人家。
雲鶯抱著一沓帖子進來,秀氣兩道眉愁得皺成了毛毛蟲:「人都在門口堵著呢,說要等夫人回個准信才好回去交差。」
這麼多,一個個哪裡能回得完呢?先回誰的,后回誰的,又是門學問,偏生連暨這廝到家就吃,吃了便睡,連句話都不同她交代,這可叫她怎麼辦才好?
心念一動,揚手召來雲鶯,附耳說上幾句,見人面露猶疑,便又點頭:「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三寶著人套了馬車停在正門,又叫了四五個身強力壯的小廝來,一股腦地把堆在後院的舊物廢品都拿箱子裝了拖出去裝車,來來往往走了好幾趟。
候在門口等信的小廝見了好奇,拉住三寶問了句怎麼回事,就見人一抹額上熱汗嘆了口氣:「哎,將軍回來看院里規整得不順心,說了兩句,夫人氣不過,要把東西都給退了。」
話說完就又要去搬,三寶力氣大,嗓門也響亮。守在門口的一眾小廝聽得真真切切,面面相覷了片刻,就各自散了。
人兩口子都吵起來了,哪還有空管你拜貼的事兒?不過這將軍夫人脾氣倒也是個沖的,三兩句就受不住,估計也沒甚城府。
等連暨翌日醒來的時候,差不多全昌州城都曉得他同自己夫人吵架了。
還就他知道的最晚。
「我是瞧著院里哪處不順心,不給你好話了?」
「自是瞧著院里沒有院外熱鬧,才不給我好話的唄。」
謝泠把將將攤好還熱乎的蛋餅卷上醬菜遞給他:「將軍倒是好命,倒頭一睡人事不知,熱鬧可都叫我給瞧了。」
「那也是夫人有眼力,才瞧得見這熱鬧。」
就著謝泠的手吃了口綿軟的蛋餅,這日子倒是不錯。回家有熱飯吃,吃完了也可以放心地倒頭就睡,眼前這個丫頭片子百八十個心眼子也不是全用在他一個人身上,到底還是曉得自己同他是一條船。
「以後這種日子多得是,熱鬧可有得你瞧。」
先給人打個預防:「到時候你要是頂不住了,就叫三寶去營里找我。」
「知道了。」
早曉得是這樣一條賊船,留在啟州連府里當個縮頭烏龜也不是不行。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她人都到這兒了,想走也來不及了。
連暨吃完飯恢復了大半的精力,去院子里練了會兒拳腳后就喊謝泠進了書房,書桌上捲軸一攤,跟她說這幾日到底在忙什麼。
兩人談完后,連暨就只呆了兩天就又出去了。謝泠去送他,一直巴巴地跟到了城門外,偏生那人還不領情,一雙劍眉蹙得極深:「非要跟來做什麼?拋頭露面不說,半點用也沒有!」
於是將軍夫人又神色戚戚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大門一關兀自傷心。城裡好幾個官夫人來拜貼都不見,只說是身體抱恙不便出門。各中緣由大家心知肚明,便也不好再勸。
又過了半月,這天裴遠山的妻子張瑞芝派人過來,說是過段時間要辦個宴,想請將軍夫人來主持。
雲鶯在正門前拿同樣的言辭拒了,後院卻悄悄開了扇側門,悄摸聲兒的放謝泠出去了。
8
連暨受傷了。
人是裴遠山背回來的,躺在床上面如金紙唇色泛白,肩上赫然一道口子深可見骨。張瑞芝借口自己頭疼請了回仙堂的大夫來,后廚熬了滿滿一大罐的湯藥,卻是死活都灌不進去。
謝泠坐在床頭看了連暨半晌,回頭問裴遠山:「人是在哪兒受的傷?」
「赤水江,那幾個闍烏人會水,摸黑跳了江。連將軍帶著一小隊人下去把人抓了回來,就成這樣了…………」
「那幾個闍烏人都還活著嗎?」
「活著。」
「那就好。」
謝泠把連暨的湯藥碗接過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這兒交給我。」
裴遠山定定地瞧了她片刻,才拱手道:「那就託付給小嫂子了。」
謝泠點頭,叫三寶進來掰開連暨的嘴,一勺一勺地給他灌進去:「你這算盤打得還不到家,居然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晚上從側門回去,雲鶯急得不行:「同知劉夫人在正廳等著呢,都坐了有小半時辰了。」
「讓她等罷。」
謝泠解開披風:「傳水進來,我要沐浴。」
等到酉時三刻,那位坐了一天冷板凳的劉夫人到底沉不住氣了,誰也攔不住,徑直衝進房內:「夫人到底是被什麼事絆住腳了,等了這老半天也不見人…………」
話還沒說完就見裡頭滿室清冷,只謝泠瘦伶伶一人坐在妝鏡前,身上穿的單薄,烏髮披散,那雙盈盈透亮的眼瞳里滿是悲戚怨恨:「你又何苦非要來看我的笑話呢?」
「這……夫人何以言此啊?」
這情形倒是把劉夫人給整懵了,心裡頭記著自家相公的囑咐,到底硬著頭皮湊過去:「妾身不過是想著夫人初到昌州,身邊也沒個說話的人,特意過來陪您說說話,何故就成了看您的笑話了?」
「連暨他待我如何,你們都心知肚明。」
謝泠將梳子放回妝奩,看向笑得一臉真誠的劉夫人:「夫人也無需在我身上費心思,他帶我過來也不過是全祖父的臉面。自到昌州,他連句好話都未曾給過我。這兒山高水遠的,我竟連句話都不能同人說。」
「少年夫妻,哪有不起爭執的。」
劉夫人就勢拍著人的手坐下,作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語重心長語氣道:「夫人還是要看得長遠些。男人嘛,就像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都還在咱們手裡攥著。您也不要因這三言兩語灰了心,將軍那兒該照應的還是得照應著。」
「他一去營里就是十天半個月,就連信也沒一封,我如何照應?」
「將軍這些日子都沒跟您聯繫?」
劉夫人詫異:「那夫人您得上心啊,改明兒寫封信,送點子吃食過去,得讓將軍知道你心裡是記掛著他的。」
「做什麼要我先低頭?!」
謝泠不依:「他都這樣叫我難堪了,我偏不去貼他的冷臉!」
到底是年輕氣盛。劉夫人心裡嘆了口氣,丈夫吩咐的消息打探到了,話趕話說的也差不多,實在無心同人糾纏,便起身作辭:「夫人自己好生想想罷,天色不早了,妾身就先告退了。」
劉夫人前腳剛走,張瑞芝那邊就派人傳消息來說連暨醒了,要謝泠穩住,消息先別聲張。
翌日院里來了更多人,團團圍住了大門。領先的是知府林夫人,素顏蒼白,素釵布裙,踉踉蹌蹌進來,未語先淚流:「弟妹,我實在是對不住你啊!」
唬得謝泠一激靈,匆忙上山來扶住:「夫人何出此言?」
其餘隨行的官夫人人急忙忙地圍上來,一窩蜂似地將中心的兩人推進了正廳,東一言西一句地,才叫謝泠把事兒給聽明白了。
說是連暨夜間巡邊時遇著一夥闍烏探子,以為人數不多,就帶著幾個親兵去追。哪成想中了人家的計謀進了伏擊圈,一天一夜都還沒回來。
謝泠一張臉唰地慘白,獃獃地坐在椅上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你……你是說,他死了?」
「卻也不好說這樣的話。」
林夫人揩著巾帕擦了擦眼淚:「現下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連將軍智勇無雙,怎麼就會中了這般歹計!」
「行軍打仗的事兒哪能說得准呢?」
旁的劉夫人立馬就把話頭給接過去,矮身過來捋了捋謝泠單薄後背:「可憐你年紀還輕就要受這罪,我們到底是不忍心的。」
「就是,你現下不要多想,先休整好了自個兒身子等消息。」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把謝泠圍著,好說歹說熬到了後半夜才把人都給送走。林夫人臨行前還摸著她的手心兒說:「咱們都是女人家,在家仰仗著父輩,出嫁靠著丈夫過活。如今連將軍這般情況,你也要做好打算,萬一有個不測也是在任上去的,我們幾個幫著說說話,你日後也有個照應。可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慌了陣腳,這好日子可都是自己選的。」
謝泠哪還有什麼主意,哭得眼睛都腫了,嬌聲兒應下:「我都聽您的。連暨他在的時候同我也沒幾句好話。若是真去了,我也得給自己掙個活路啊。」
「這才是聰明人吶。」
林夫人笑著拍拍謝泠手背,心滿意足地走了。
9
裴遠山半夜進城,鼓鼓囊囊背了一袋子賬本回來。張瑞芝打入夜就在側門候著,聽著聲響就去開門。見自家男人滿頭滿臉的汗,只挽了袖就要去擦,被人一手拂開:「正事要緊,沒得功夫顧念這個了。」
裴家西廂的燈融融地亮了一夜。第二日晨間,謝泠就收到了消息,說連暨的屍體找到了。
消息落定,謝泠三魂六魄都散了泰半,勉力撐著自己要去看,好賴是叫林夫人給攔住了:「聽我的,連將軍死得凄慘,你就別看了,惹傷心罷了。」
又扶人去坐下:「現下府里可是你主事了,將軍的後事要安排上來。你要是身體不行,我們幾個也還幫得上忙的。」
「自是求之不得啊姐姐。」
謝泠巴巴地攥著林夫人袖角,語氣好似溺水之人瞧見了浮木一般:「要不是有您在,我這會子怕是起都起不來了。」
大將死在任上,喪事得辦得熱鬧,只可憐謝泠成親未滿一年,就簪上白花成了寡婦。怏怏一人坐在正廳,雙目無神的看著眾人來來往往。
雲鶯趁著人少的時候過來附耳同她道:「將軍讓您想辦法將這些人在府里多留半個時辰,那廂事兒有點棘手。」
於是少不經事的將軍夫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忽地昏了過去,慌得貼身女使抱住人就喊大夫。林夫人一干也忙不迭過來將人挪去後院,好一陣忙亂才由得大夫去開藥方子。
雲鶯守著自個兒主子,急得眼淚都快掉了:「林夫人,您看我們夫人這一下子也醒不過來,外頭又來了這麼多客…………」
「你只管顧好你們夫人,前頭的事兒交給我。」
林夫人說完就帶著那一檔子官夫人去了前院。謝泠還在帳中昏睡,她是真的累了,索性演個真真兒的,學連暨一般睡他個不管不顧。
等連暨他們幾個率兵過來將小院團團圍住時,林夫人幾個才回過神來要去找謝泠,一大幫子人才踏進了後院,就被三寶帶著人給摁住了:「夫人說了,不能怠慢貴客。這內院地方小,還是請林夫人去正廳罷。」
里裡外外的人都制住了,該忙的事兒也差不多忙完了。
連暨站在廳前看著掛在檐下那兩個碩大的白燈籠,心裡不由得發笑,早就見識過這小丫頭片子演技過人,在靈堂里那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兒乍看還真叫人以為他們兩個鶼鰈情深呢。裝昏躲事這一招還真是十足無賴,也不知是學的誰。
「睡得差不多也該起了,戲都唱完了。」
隔著床幔同人說話:「這回把昌州府里同闍烏勾結往來的官員捉了個乾淨,以後就沒那麼多事兒要你忙了。」
裡頭人卻沒應,像是真的睡熟了。連暨眉頭一挑,這又在使什麼小性子?怕人生氣,什麼話都提前跟她說完了。好容易事辦完了卻又彆扭起來了,女人可真麻煩。
幾步走進來,抬手拂開床幔,看清床上躺著的人後心裡驟地一涼,三兩步就沖了出去對外喊:「裴遠山,關城門!」
雲鶯甫一掙脫繩子,就嗆咳著嗓子道:「是,是那個大夫把夫人擄走的!我就……就只是……」
「一時半會,人還沒走遠。」
連暨鐵著臉問三寶:「那大夫是哪個醫館的?」
「夫人暈得突然,就近叫的大夫。像是春杏堂的,看著臉生。」
三寶努力調動記憶:「那大夫身材瘦削,年紀四十左右,面白無須,右邊眉毛中間還有顆痣。」
「先去春杏堂查是誰出的診,再找畫師把這大夫的畫像畫出來。」
「是。」
謝泠醒過來時只覺手腳酸麻,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在船艙里,身上捆得紮實,姿勢也彆扭,虧得她還能睡得這麼沉。
「我給你下了葯。」
對面坐著的假大夫看出了她的疑惑,出聲解惑。
「閣下此行,是為財還是為命?」
謝泠坐直身子,看向假大夫:「我還能活么?」
「你的命不在我手裡。」
假大夫聞聲笑了,他覺得謝泠很有趣,年歲不大,卻十足老成,這讓他難得地說了實話:「我只是帶你去見想見你的人。」
「那好吧。」
謝泠應得乾脆,彷彿當下也沒什麼可怕。閉目靠在船壁上緩了緩神,才又接著道:「既然我的命不在你手裡,那該是要管飯的吧?」
頭一次見問劫匪要吃食的人質。假大夫凝眉看了謝泠半晌,才從懷裡掏出一隻饅頭:「只有這個。」
「多謝。」
伸手要去接,卻發現捆得太緊動彈不得,只好看他:「我真的很餓。」
「餓不死就行。」
饅頭塞進她手裡,繩子沒解。進了這行后,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從不小瞧女人,哪怕是看起來再弱不禁風的,也會咬人。
謝泠努力低頭去吃饅頭,身子太久沒活動僵得像凍僵了的棉布,一動就咔啦啦響,酸疼的感覺直衝腦門。
努力很久也只咬到了淺淺一口。
「我要喝水。」
放棄了饅頭,謝泠再度提出要求:「渴死比餓死來得快。」
假大夫皺眉:「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境地。」
「知道。」
「我們現在在赤水河,一直往東走,不出兩個時辰就會到金池。」
謝泠看向假大夫:「你是闍烏人?」
「不是。」
假大夫扔給她一個水囊:「省點力氣,別再套我的話。」
喝水的過程也很艱難,謝泠拼力喝了兩口,才終於消停,靠在船壁上歇氣。
她這邊安靜下來,那邊假大夫卻有些按捺不住。看著謝泠閉眼假寐,不緊不慢地問出聲:「你同連暨的關係,好像並不好。」
「所以呢?你發覺綁我沒太大用處了?」
謝泠睜眼,神色平靜地像是在說旁人的事:「這消息傳得滿城都是,我很好奇你怎麼會找上我。」
「所以受一個並不在意你的人連累,是什麼感覺?」
假大夫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給謝泠:「你就不恨他么?」
「恨也是因為曾經有過期望。」
謝泠抬眸看向他:「我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陰差陽錯進了棋局,只有不痛不愛才是自保的上策。」
「連暨不曾在意過我,我也不曾在意過他。兩個被硬生生綁在一起的人,談何恨呢?」
假大夫聽了,不再說話。只把那饅頭拿回來自己吃了兩口,末了起身走出船艙。
謝泠又開始昏昏沉沉地睡,直到船艙外一陣愈發嘈雜的聲響吵醒了她。
假大夫不在這裡,整個船艙里只有她一個。謝泠深吸口氣,挪到了假大夫方才坐過的地方,那裡有一顆外露的鉚釘。
10
連暨掀開船艙的蓋板時,就看見他的小妻子正企圖用一顆鉚釘來蹭斷自己身上捆著的身子。
謝泠的力氣不大,又怕疼,情急之下也沒個準頭,好幾次都磨到了手,卻始終一聲不吭。連暨跳下船艙割斷她手上的繩子:「怕不怕?」
「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死不了。」
謝泠扯掉身上的繩子,問他:「現在回去嗎?」
小姑娘一臉鎮靜,面上半點驚惶害怕都無,見了自己也是十分平靜,倒顯得他問得很多餘。
「嗯,就回去。」
連暨收刀入鞘,去拉謝泠:「上來。」
謝泠猶豫了下,還是把手給了連暨,細細瘦瘦的一節,被麻繩摸得發紅破皮。連暨的大掌輕輕環住她的手腕,順勢一帶,就把人拉進了自己懷裡。
身子是在抖的,手也涼得厲害。
抬手摸了摸懷中人的鬢髮,輕飄飄在上頭落下一個吻。真是昏了頭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樣肉麻膩歪的動作。
謝泠身子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連暨,那人卻故作鎮定,語調平平地問她:「冷不冷?」
回到小院時已是翌日晌午。因著謝泠被擄,府里的陳設裝扮都還沒拆,兩人下了馬車,就見著滿目素縞隨風飄蕩,白燈籠在檐下晃晃悠悠,甚至匆匆趕來的三寶腰上都還栓著麻繩。
連暨一言不發,拉著人就往後院走。路過正廳時謝泠瞥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還像模像樣地擺在堂上,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什麼?」
連暨偏頭去看身旁突然發笑的小妻子:「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你置辦的。」
「我想起林夫人同我說。你要是真死了,她定會幫我說話,讓我拿著你的撫恤和死亡證明去侯府里鬧上一鬧,大小也能做個後半生無憂的有錢寡婦。」
「都當寡婦了,還有什麼可開心的,笑成這樣!」
「寡婦和寡婦還不一樣呢,我是有錢的寡婦,當然開心。」
連暨頓足,冷冷瞧她一眼:「我是鰥夫,你是寡婦,剛好湊一對兒了。以後別想著什麼拿錢不幹活的美事,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事!」
謝泠叫他一通話笑得更難自抑,好容易止住了笑去洗漱,飭整得乾乾淨淨出來。就見著三寶正頂著大太陽指揮著底下人拆院子里的素縞和白燈籠,連暨在廊角處擺了張茶桌,親自監工。
見著人出來,連暨也不起身,只等人到跟前了,才問了句:「傷口上藥了沒?」
「上了。」
謝泠在他身旁空著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又接過他遞來的茶喝了兩口。忽然記起這人身上還有傷,忙摁下他斟茶的手:「你傷還沒好,就喝茶?」
隨即又想起這人在船上跑跳,回來的一路都像個沒事人一樣,心裡不由得急切起來,直接上手去摸他的左肩:「你換藥了沒有?這樣嚴重的傷還不當回事,怎麼還在這兒坐著?!」
「無礙。」
把人安撫下來坐好,摸著小妻子的手輕聲笑道:「你洗漱的時候就去換了葯了,養養就好了。」
「那這月都不許沾茶了。」
謝泠眉頭稍平,扣住茶盞。不知道這人怎麼活到現在的,狂妄自大,不修邊幅,自己的身子也要旁人來操心。真是白長了這麼些年歲,簡直就是個胡天胡地的混小子嘛。
「都聽夫人的。」
連暨任由謝泠鼓著腮幫把杯碗茶碟都推去自己那邊,搖了搖頭,笑得煞是開懷。
遠處長街熙熙攘攘,眼下小院熱熱鬧鬧。他與謝泠同在一處,日頭也好,山水也美,舒心暢意,終得圓滿。(原標題:《雙縛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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